杜铖浩

                                    江苏警官学院法律诊所学员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地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食指《相信未来》

   闲暇时读到斯伟江先生写给法科生的一封信，文章的题目叫做《法科生，你的春天刚开始，下一季却是冬天》。我以为这又是一篇赘述法律之路艰辛困苦的悼词，但实际上它却是一篇给即将走向社会的法科生们制定的关于法律界生存之道的婚前协议。“我知道，你们心里充满疑惑和迷茫，不是我能读懂人心，是因为我是曾经的你们“，斯先生如是说。

    在我的印象里，人们总觉得法律是冰冷的，有距离的。“谈虎色变“是对百姓之于官司最好的概括，而对于”打官司“这种”晦气“的事情更是避之不及。记得一次去某外来务工人员集散地宣传法律知识的时候，那些可爱的工人用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形容了我国的法律体系。诚然，对于那些还在考虑温饱问题的人们，一条保护他们的法律在他们的眼里比不上一片面包的分量，所以跟他们交谈法律也许一如对牛弹琴，但这也恰恰说明了现行的体系确实有考虑不够周到的地方。

    作为一个法科生，我想说，或许法律应该是温馨的，亲切的，是我们应时刻记得的东西，因为只有它才能完成我们对心里最好的救赎。或许现行的法律体系让我们并不那么欣慰，它如同深秋的华夏大地，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雾霾之中。但时代却总是带给我们喜讯，相信随着依法治国的全面落实，我们终有一天会拨云见日，在法治社会里呼吸新鲜且自由的空气。

    刚刚开始对法律有些棱角的印象应该是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的思想政治课本讲到了《宪法》，《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一些内容。虽然对那些法条没能有深层理解，只是读起来朗朗上口，庄严威武，比那些文绉绉的细语诗词有趣许多，所以给予了更多的热情。记得也因为有了与法律相关的内容，那一年的思政科目得了一个很精彩的分数。

    高考成绩出榜之后，我在志愿方面与父亲起了激烈的争执，他用他的社会经验和吸取了众多我们当地的校长、老师的观点之后，苦口婆心但也执着地要求我学医或者读师范。他说法律这条路很辛苦，而且就业率屡创新低，读完了又要跻身茫茫的人海，打着灯笼却找不到工作。我却一意孤行地将所有志愿都填报了政法类学校，桀骜不驯一如草原上的野马，早也做下的决定，旁人已干涉不进。深深记起提交的那一刻我狠狠对自己说，自己选择的路，哪怕伤了痛了哭了疯了也要走完。

    于是这样我来了江苏警官学院，这个被上帝标记好的地方。但当我真正近距离接触了法律，它却无情地给我儿时的幻想打了一个零分。学法这条路注定孤独，所有的主观色彩都是法条嗤之以鼻的东西。法理学老师告诉我们，法律是社会的调节器，但是在走上社会之前，我们自身却是法律要改变而且急需改变的东西。理论只是平面，我却是个渴望立体的孩子，事实相较案例对我来说更有说服力。我迫切地加入了学校的大学生法律援助中心，其后又参加了警察法学研究所，可惜始终没有能碰到真实的案子。

    还是学校的法律诊所圆了我这个固执的梦。有了实践的机会之后，我迫不及待跟着两个同学去律所，后来又随着带班的律师去了她值班的省法律援助中心帮忙。法援中心人云流走，但我却想给予它一个比法援更适合它的名字——苦难的聚集地。

    来到法援的人都是在岁月的雕刻中被剥落的碎片，它们渴求享受与雕塑本身一样的待遇，可是无奈事与愿违。他们大都衣着朴素，甚至衣衫褴褛，他们都操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断断续续用尽唾沫星子想尽可能将自己的经历完整地告诉律师。他们笑得很苦涩，脸上的皱纹惹人心疼。他们大多不懂法律，只是抓着法援这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渴望在被淹死之前呼吸一次这法治时空下不那么浑浊的空气。我不禁胆战心惊，原来是象牙塔将我们保护的太好，让我们不懂世态炎凉，不明人间冷暖，不知道法律有时候也会是一把双刃剑。

    我一直以为法律是弱者对抗强者最好的武器，没想到它竟也可以是强者手里张牙舞爪不要脸的工具。我在法援碰见一个老爷爷，退休前是南京某著名高校的教授，稀土专家。可这样一个在旁人眼里上流社会的代表，却同样要在法律的空隙里苟延残喘。爷爷已过了耄耋之年，老伴云游而去，一双儿女都在海外。家里本有几间房子和几百亩地，可是有人通过一些方式骗取了老爷子信任，用巧妙的手段取得了房子和土地的所有权。等到老爷子发现，木已成舟。

    老爷爷步履蹒跚来法援的时候工作人员还没有上班，我去实习的时候，他已经颤颤巍巍在门口站了好久。我开门请他进来，他就迫不及待告诉我了他的事情。我说我不是律师，让他等一会，律师过会就上班，他眼里的亮光又暗淡了下去。我还是听他讲了他的故事。他去找了法院，法院审判说他证据不足，败诉收场。走投无路的他来到法援，我知道他是想在这里找到他在法律这片土地上的一席之地。后来律师告诉他可以怎么做，那浑浊的眼睛里又点亮了光。

    我还遇见过两个大婶，这两位大婶唯唯诺诺地讲着她们的故事，之所以称之为故事，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将某些律师背地的勾当用我的文字表述出来。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两位大婶的苦难史，一段受法律欺骗的心酸史。

    她们背井离乡来城市的小角落租了一个店做个小本生意，本以为可以在这个城市落地生根，谁知房东在租期没有到的时候，先是涨租金后来又索性要求退房。她们无奈请了律师，以为自己有了捍卫权利的机会。只可惜这个世道多的不是雪中送炭，而是落井下石。作为原告代理人，却与被告狼狈为奸，不仅让被告赢了官司，还反过来让原告赔钱。

    她们来到法援之时已经走投无路，眼睛里的愤怒让她们已经有了杀意。法律没有帮到她们，不是法律的错，而是到了天使手里就是鲜花，到了魔鬼手里便成了荆棘。

    诚然是因为初出茅庐，学而不精，一下子经受了如此多的社会黑暗面，不啻万箭穿心。我有些害怕，如果若干年后的我们带着法科生光芒万丈的姿态走上社会，是不是也会同流合污。

    但我又回过头看到我实习期间碰见的那些公益律师，他们同样是律师，却无私地帮助着穷人。他们的心能有多大，竟然海涵了来访人所有的苦难。他们卑躬屈膝地为受难人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早也失去了彼年阳光下，那明眸皓齿的高傲模样。我细细问过一个律师，她说她去江苏某县的一个看守所，爬山涉水一如灾民逃难。好不容易到了，却被无情告知过了访问时间，她求看守所的领导，说她是法援的，南京过去要好久，却被所谓的规矩挡在了门口。

    公益律师这条路不好走，磕磕绊绊的，自顾不暇，但他们又是伟大的，用自己也单薄的身体为别人撑起了天空。所以我还是对我的选择充满了自信与肯定，因为即使再难，世间还有爱。

    诊所的课结束了，法律这条路我才刚刚开始走。虽然经历了许多不那么美好的事件，但我始终坚信法律是全人类的福祉，是当今世界大家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也许是我们并不能好好地运用它，或许是它正在不怀好意的人手里耀武扬威。但是我们正在路上，正在往发光的终点蹒跚地走着。或许很累，或许很困难，但我们看得见初升的太阳，看得见向日而开的花。

    我也变了，从开始那个莽莽撞撞的孩子变得不那么感性，不那么主观，不那么意气用事。法律告诉我要理性做事，对一些事情不该有个人色彩。如果有一天我站在了当初我看不惯的律师的位置，我判断事情的标准，应该是法律，而不是人情。生意需要经营，法律也需要经营，要随着时代的改变小心翼翼地行走，要考虑到多数人的利益，要在社会的变迁里，历史的回眸里看见自己存在的意义。

    法律是单纯无杂质的，是淤泥之上的莲花，是除夕夜在凡尘烟火中坚守天空神圣的星星。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法律亦似菩提，如明镜，应时时拂拭，莫使法律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