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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法律援助与保护中心 吴欢）
20世纪90年代初，正是两极格局瓦解，冷战结束的时代，当时世界范围内兴起了一系列的反对集权，争取人权的思潮和运动。苏联解体，东欧巨变代表了集权的瓦解，而发生在海地的推翻民选总统阿里斯蒂德的军事政变则是对人权的赤裸裸的践踏。海地难民大量涌向周边国家，其中很多是反对军事政变的民主人士。而美国政府公然违背国际法和美国移民法关于“政治难民不推回”的原则规定，搜捕、关押、遣返海地难民。值此之际，在美国社会上，有一大批有影响力的公益律师和商业律师事务所通过身体力行或支持赞助投入为海地难民争取人权的斗争；在美国大学里，自由派知识分子和学生旗帜鲜明的表达自己对难民的同情和对政府的批评；在耶鲁，则有一批人直接向侵害难民人权的美国政府、美国总统宣战！
《法庭风暴：美国耶鲁师生诉战总统》就是对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的全纪录。该书的作者勃兰特?戈尔茨坦，1992年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法学院，担任《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以及美国网上电子杂志《Slate》的撰稿人，为《华尔街日报》网上在线撰写每月特稿，纽约法学院的访问教授。中译本译者是中国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诊所法律教育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山大学法学院教授、法律诊所老师蔡彦敏。正如我下文将要说到的，作者的写作经历和译者的工作身份交相辉映，使得这本书成为我们了解那场诉战和那段历史的最佳资料，也是我们了解美国诊所法律教育的一面很好的镜鉴。
《法庭风暴：美国耶鲁师生诉战总统》就是对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的全纪录。该书的作者勃兰特?戈尔茨坦，1992年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法学院，担任《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以及美国网上电子杂志《Slate》的撰稿人，为《华尔街日报》网上在线撰写每月特稿，纽约城市大学法学院的访问教授。中译本译者是中山大学法学院法律诊所的指导老师蔡彦敏。正如我下文将要说到的，作者的经历和译者的身份使得这本书成为我们了解那场诉战和那段历史的最佳资料，也是我们了解美国诊所法律教育的一面很好的镜鉴。
蚂蚁绊倒大象
关于《法庭风暴》的内容，听上去很像一个笑话——一只蚂蚁把腿伸向路边，说等会大象来了我要把它绊倒。只是在这本书里，蚂蚁最终绊倒了大象，还捎带着绊倒了一只驴。
言归正传。《法庭风暴》以纪实文学的形式，记录了20世纪90年代初一群耶鲁大学法学院学生，在法律诊所课堂指导老师、民事诉讼法教授哈罗德.高的带领下，在一些公益律师和商业律师事务所的支持和参与下，为维护被囚禁在关塔那摩海军军事基地的海地难民的人权而对美国政府提起诉讼，并且最终赢得诉讼，告倒美国两任总统（老布什和克林顿）的整个过程。
好书一拖三
我一直认为，一本真正的好书，是值得读者不断从各种层面解读它的神秘的。一本《红楼梦》，几百年来，引发多少才子佳人痴人说梦似的呓语，又衍生出多少版本的解构啊！（当然，同时也养活了不少以此为业的文人墨客和出版社）。
关于这本《法庭风暴》，我觉得其实也是很值得细细品味的。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从以下三个不同的角度，把这本书当作三本书来品读。
一部惊险刺激的涉法小说
如果你是非法学专业的，对繁复枯燥的法律程序和机械生硬的法律术语不感兴趣，只想借看书消磨时间，那么，你可以把这本书当作一本惊险刺激的涉法小说来看。
首先，本书的标题就很刺激，《法庭风暴——美国耶鲁师生诉战总统》，英文原文更刺激，《Storming The Court——How A Band Of Law Students Fought The PRESIDENT，AND WON》，“风暴”法庭，充满动感。一群乳臭未干的法学院学生，敢告总统，这是很多人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而且还告赢了！很能提起你进一步看下去的兴趣。
其次，一部好小说，就像一部好电影，要讲一个故事（Tell a story），而且这个故事要足够“抓人”，抓住读者的思路与情绪。本书就很好的做到了这一点。关于维护海地难民人权的诉讼，在耶鲁团队介入之前，就有公益律师提起过，但被判决败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耶鲁学生，鼓动了哈罗德.高再次以不同理由提出新的诉讼。提出新诉讼后，如果还在原来保守派占主导地位的法院起诉，又会面临败诉，于是又有了选择自由派法院和法官的问题。选择好了法院和法官，临近起诉，当值法官却意外生病住院，案件由老布什总统提名的保守派法官审理。正当众人绝望之际，突然发现这位法官是位同情海地难民的黑人。于是新诉讼得以启动。在诉讼启动之后，耶鲁团队又面临政府律师的威胁和恐吓、海地难民的怀疑与抗拒、政治人物的背信弃义、耶鲁学生团队的新老交接、最高法院的保守判决等等困难，但最终跨过坎坷，走向胜利。其间的起起落落，峰回路转，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实在“抓人”，让读者跟随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喜悲一起紧张一起激动。
此外，本书的整体结构似乎也借鉴了电影里“平行蒙太奇”的艺术手法，镜头不断在海地、关塔那摩难民营、耶鲁大学之间切换。本书一条主线是一位参加海地民主运动的妇女在海地政变发生后，受到政变当局迫害，被迫逃离祖国成为难民，被美国政府以保护之名关押在关塔那摩军事基地的难民营，并在难民营中组织难民展开绝食等抗议活动为尊严而斗争，为人权而斗争的故事。另一条主线是耶鲁团队诉讼的过程。两条主线同步发展，并行不悖，直到过了将近二分之一的篇幅，作者才让两条线相遇。这种写作手法，让我回忆起当初阅读《穆斯林的葬礼》的情形。
还有，本书虽然是英译汉，但是作者的语言风格没有艰涩的长句短句嵌套，没有故作深沉的引经据典，没有空洞的道德号召，而是通过平常的但绝不是平淡的语言、细致入微又不琐碎的细节描写、敏锐的洞察力展示事件的发展进程，体现人物性格特点，甚至臧否人物。而译者因为是中山大学法律诊所的老师和学生，所以不仅译笔流畅，可读性强，而且对于原书公益精神的领会和专业知识的把握都很到位，堪称壮士名马，鲜花美人，佳作佳译，相得益彰。
一部生动的关于法律信仰与美国诉讼和司法制度的参考书
如果你是法学专业的学生，憧憬着公平与正义，那么，这本书会告诉你，“即使在一向以法治发达自诩和为人称许的美国，司法公正也并非理所当然的存在。”（中译本序言）耶鲁学生们已开始也是抱着极大的热情和信念发起和推动了诉讼，但是随着诉讼的进行，“法律人的力量与法律人的无力、骄傲的荣誉感和无奈的挫败感”（中译本序言）始终矛盾的并存着。这本书会给你关于“如何运用司法体制以推动自由、法治和社会正义，如何理解政治体制对司法权力运作的影响，如何确保司法权的独立性但同时又使之受到有效的监督，如何确保法官的中立性并为之提供制度保障，如何确保即使一方是代表着强大国家机关另一方只是身陷囹圄的难民也能在诉讼中拥有平等的地位和法律的保障”（中译本序言）的启示。
如果你还对美国法律制度感兴趣，想了解其独特的司法制度和诉讼制度，而又不堪忍受专家们学术著作的艰深晦涩，那么，本书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神游于海地、关塔那摩、耶鲁大学，醉心于扣人心弦的诉讼的同时，你会感受到作者用心良苦地“勾勒出了美国诉讼制度的基本轮廓，呈现了美国特有的诉讼文化”，让你有如“亲历了一次完整而又惊心动魄的美国诉讼程序”（中译本序言）。
与此同时，作者还在精彩紧张的叙事中巧妙的穿插讲解了一些枯燥抽象的法学理论和法律条文。还有耶鲁团队对“既判力”、“轻率诉讼”、“管辖”、“挑选法院”、“正当程序”、“直接询问”和“间接询问”等法律术语在诉讼中的理解、运用以及效果，“以及对于各种法庭动议、审前准备、证据开示、询问录取证言、听审和庭审等复杂精细的程序制度的具体操作等”（中译本序言），本书都有立体而生动的展示。
一部活生生的诊所法律教育的案例教学教科书
如果你是法学专业的学生，而且有志于从事实务工作，想了解诊所法律教育模式，或者你已经是法律诊所课堂的学生，那么，这本书将是一部活生生的法律诊所教育的案例教学“教科书”。（当然，之所以要打引号的，因为它毕竟不是按照教科书体例编写的。）
首先，你会了解到诊所法律教育的价值理念。诊所法律教育的价值理念是双元的，“在实践中学习”和“通过公益服务而学习”，并以培养兼具法律实践能力、社会正义与社会责任感的法学院学生为目标。正如书中高教授在若干年后重返耶鲁指教并执掌耶鲁法学院之后所确立的目标——他不希望耶鲁法学院只是一个专门培养职业律师的学校，而是希望耶鲁能树立更高的道德目标，培养学生为服务社会而学习，通过服务社会而学习。
其次，你会了解到法律诊所课堂的教学方法。那是一种启发式的，苏格拉底教学法，通过指导老师的不断的启发式的提问和提示，直到让学生自己提出问题、自己寻找解决方案、自己实践方案、自己找到答案，体验一场“头脑风暴”（Storming The Brain）。在书中，能否提出一场新的诉讼，怎样避开既判力，怎样选择有利的管辖法院，怎样选择有利的法官等等问题，指导老师都没有直接告诉学生，而是通过提问让学生自己去思考、发现。
第三，关于会见当事人。书中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耶鲁团队到关塔那摩去会见当事人，第一次正面接触海地难民的情节。
这里一个基本问题是，如何摆正自己和当事人的位置，如何定义自己的角色。法律援助人员不是救世主，提供法律援助不是施舍；当事人不是软弱无力的乞讨者。书中借女学生托莉之口进行了反思。托莉在参与案件的过程中，曾经日渐产生了一种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拯救可怜的海地人”的情绪，觉得如果没有她的帮助，那些受援者将失去希望。但是海地难民在关塔那摩的惨烈的为争取自由和尊严的斗争让她感到震撼，——“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有组织性和纪律性，她从此认为，尽管她们是要为他们打一场法律之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本身是软弱无力”。
另外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取得当事人的信任。难民的情绪是非常微妙的，高度警惕又渴望获得帮助。刚开始，耶鲁团队很难获得难民的信任，难民们怀疑他们是为政府工作的，或者只是为了沽名钓誉。后来耶鲁的翻译冒着巨大危险化装成难民，混入隔离区，给难民们检查身体，赢得了难民的信任与配合。
还有，怎样对待当事人提供的信息。当事人出于可以理解的心理，对事实的陈述做出了有利于自己的夸张和限缩、选择性的隐瞒和披露，怎样不受当事人的左右，追索事实背后的事实，客观事实背后的法律事实，就是一个重点也是难点问题。在书中，有些海地难民急于脱困，对耶鲁团队做了夸张的和虚假的陈述，差一点使得第二场诉讼败诉，幸亏有备用方案。
第四、对于法律援助的再认识。在很多人印象中，法律援助，就是义务帮助符合援助条件当事人打官司，也就是接待、出具法律文书、代理、起诉、出庭等等。耶鲁团队很多人开始也是这种想法。当部分难民进入美国接受治疗，需要团队为他们安排食宿、日常用品的时候，有的人不耐烦了，认为自己参加团队是来干大事的，不是来当保姆的，于是退出了。有的人也怀疑过，开始思考，一个律师所能提供的帮助到底是什么？“法律（援助）工作”的定义是什么？但最后想通了，认为这些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难民们生活在痛苦悲惨的世界里，需要他们的帮助。“如果把洗发水寄到巴克利营地能给难民们带去快乐的话，她（萨拉）何乐而不为？”
老师们可能分享的体验
以上是作为学生的读者可以从中得到的启发，下面我想以法律诊所工作人员角度说说我们的法律诊所的老师可能从中分享到怎样的体验。
我注意到，虽然书中，指导老师哈罗德.高教授深受耶鲁学生们的爱戴与尊重，但是，他与学生们还是有过不大不小的冲突。这些冲突当然不是原则上的，但的确反映了在诊所教育实践中师生互动方面值得注意的一些地方。
一开始是要不要介入难民诉讼，高是犹豫的，但被学生的热情感染，深思熟虑后毅然加入其中。这就涉及到指导老师怎样面对学生干预现实的热情，以及在热情与理性之间怎样做出选择的问题。
接着是选择怎样的切入口提起诉讼，学生有主张直接打原则性的宪法“平等保护条款”，高主张打具体的程序上的（难民）“律师会见权”的侵犯。高说服学生接受后者。当然，随着诉讼的发展，前者也最终提上了法庭。这里就涉及到指导老师在实际操作中怎样就原则性问题与学生沟通的问题。过于固执己见，伤害学生热情；过于顺从学生，损害自身权威。
接着是在关塔那摩会见当事人时，有学生当着难民的面提出与高不同的诉讼策略，挑战了高的权威、损害了团队了整体性、破坏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难民们对团队的信任，高这次狠狠的发了脾气，这是最严重的一次。这里和上面的问题是有联系的，但是更加敏感，因为这里直接涉及到了指导老师个人权威的问题，如果处理不好，会直接影响团队的团结和师生的关系。
还有一次，在诉讼后期分配任务，高按照自己的想法个学生分配任务，结果是有的学生一直担任后勤财会工作，有的学生一直担任知识性、学术性较强的法律文书写作工作，造成了学生心理的不平衡，很多学生公开表达了对高的不满。这里就涉及到指导老师在分配工作任务的时候，除了按照自己的观察和了解，有时也需要倾听当事学生自己的意见，以消除误会，增进团结。
还有，在诉讼进行到最困难的时刻，要不要发起第二场针对克林顿政府的诉讼的时候，在耶鲁团队新老交替之际，在高最需要学生支持和帮助的时候，以前在日常教学和诉讼中围在高身边那些“得意门生”们，都选择了回避，这一点，让高很伤心。这里，我们看到的是高自己在识人用人方面的某种程度的无奈，的确，指导老师也不是圣人，也会有自己的喜好，也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对学生做出评价和使用，要注意的是尽量不参杂个人感情。
我想，这些冲突中间，体现出来的一些东西，包括上面提到的，老师们也定有所感悟吧。
结语
总之，《法庭风暴》是一部大部头的好书，记录了一场蚂蚁绊倒大象的诉讼，是一部神秘的让人激动紧张的好书，是一部惊险刺激的涉法小说、一部生动的关于法律信仰和美国诉讼和司法制度的参考书，一部活生生的诊所法律教育的案例教学教科书，一部老师和学生可以一同分享的好书。
附：背景资料
为了帮助大家更好的理解本书，这里介绍一点关于当代美国法学教育的背景资料。当然，不了解这些资料，也不妨碍大家酣畅的阅读和淋漓的享受。
第一，美国的大学法学教育并不在本科阶段。进入法学院研习法律的学生，已经有过其他专业本科学习的经历，所以他们的心智与阅历都较本科生成熟与丰富。这一点，在本书的几位学生主人公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他们中有的具备国际关系与国际政治专业背景、有的有着强大的交际能力、有的有公益组织和公共管理的经验。共同的一点，他们有着强烈的公益热情和鲜明的政治立场。
第二，法律实务教育多采用“法律诊所”的模式。法律诊所教育，是指借用医科教育中学生在诊所中进行必要实习的教育模式，通过让学生承办真实案件，面对真实的客户和真实的对方当事人，以及教师在学生办案过程中的具体指导，使学生掌握办理法律案件的技巧和技能，使学生了解什么是法律的责任心和敬业精神，学会怎样培养法律人的职业道德，从而为将来成为合格的法律执业人才打下基础。
第三，通过书中描述的，耶鲁团队在诉讼中与一些公益律师、商业律师事务所、人权组织、黑人团体、新闻媒体、政府机构等进行的良好的互动与合作，我们可以感受到美国诊所法律教育已经从传统的课堂教学为主转变到指导学生实际案件办理，以及与各种社会机构合作的新的发展阶段。同时，诊所法律教育的发展，也必须走向社会化，否则，单凭几个学生和老师，甚至连诉讼中的差旅费都无法负担，更不用说调动巨大的社会资源进行诉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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